【剧评专栏】评赣南采茶戏《一个人的长征》之八

　　赣南采茶戏《一个人的长征》上演以来，反响热烈，好评如潮，得到许多知名戏曲研究专家学者的高度评价。5月19日，继《文艺报》专版发表专家评论文章后，《中国文化报》又专版刊发了数位专家学者的评论文章。江西文旅发布今日推出《剧本》副主编、编审武丹丹的评论文章《总有一种情感在流淌》，以飨读者，请广大观众持续关注《一个人的长征》。

总有一种情感在流淌

——赣南采茶戏《一个人的长征》观后

武丹丹

　　再看赣南采茶戏《一个人长征》，又一次验证了我去年在赣州看首演的感受，这是一部张曼君的“灵魂之作”，洗练简洁的舞台上，导演仿佛是手执仙女棒的魔法师，自由挥洒，纵情飞扬，如入无人之境，有着不可阻挡、令人着迷的魔力，她制造了舞台的幻境，一气呵成，几乎浑然天成，同时也准确地控制着观众的心跳，与舞台同频共振，台上台下共同完成一曲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复调大合唱。

　　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故事：马夫骡子为了信守承诺，要当面归还红军二号首长的五十根金条，一路上他与怀揣革命浪漫主义情结的古玉洁，有着坚定信仰的红军战士邱明亮结伴同行，在这个过程中，他逐渐成长为一个红军战士。故事并不复杂，骡子也不高大，最多是红军队伍里的一朵浪花，但就是千千万万朵浪花，汇成了海洋。你不得不为最后的崇高而肃然起敬。

　　这出戏给人最大的感受是通透与自由，舞台上气韵流动，充满灵性，似乎处处都是不经意的安排，细细品味，每个细节恨不得巧夺天工。一路走来，所有的幽默、欢乐、荒诞不经，最后都叠加成了崇高与悲壮。

　　朴素、充满烟火气的骡子，过得市井又卑微，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拿了20块大洋的工钱回去把“干活有力气，屁股长得像南瓜”的花姑娶回家，“我要和她生好多崽，这个喊爹那个喊妈”，当他看到箱子里的金条的时候，想到的最大的享受就是“我最喜欢吃信丰萝卜干，老子买它一坛做下酒菜……”他没有想主动追随过革命，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赶紧找到二号首长，把金条当面交给他，完成自己“牛踩不扁，马拉不回”的诺言，而当最后一路上护卫他的邱明亮也牺牲了，他对着邱明亮的军帽，他说出“我要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人，像你一样战斗生活”，当杨俊踩着赣南采茶戏最典型的“矮子步”，奔向新生活的时候，你会觉得这样的结尾充满隐喻，旧的躯壳里已经注入了新的生命，那就是一个跌跌撞撞的小人物的英雄之路。

　　而干净、单纯、热情的古小姐对红军的向往则纯粹得令人流泪。她出身名门，念过大学，有着优渥的生活与良好的教养，她追求进步，秘密加入了“CY”，当她听说骡子是红军师长，她义无反顾地骑着父亲的马投奔红军去了，也许在中间的某个时刻你会为她满口的高尔基、非常洋范儿的腔调笑出声来，但是当她最后为了引开敌人，纵马奔驰的背影足可以让我们触摸到她滚烫的灵魂，也可以看到青春与热血的献祭，那是至情至性的初心不改。

　　红军战士邱明亮，一路为了保护骡子，屡屡负伤，痛失战友，最后因为把自己的干粮省给骡子，为了摘一把野菜陷入了沼泽，临死前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把干粮带给骡子扔过去，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想的依然是为骡子多留一口食物，他和骡子争论赣南采茶调究竟是“睄妹子”还是“干革命”，他坚持就是“干革命”，被蠢又犟的骡子讥笑他“又犟又蠢”，最终他的生命为骡子证实了他心中的那支歌真的就是“干革命”。

　　无论怎样的故事，艺术作品最终是要写人的，张扬人性，写更幽微的人性，倾听每一个人物内心最细微的声音，把这样的声音准确地传达给观众，是张曼君最擅长的，就像剧中三个不同性格、不同身份、不同经历、不同目的的人，最终殊途同归，汇入到了红军的铁流中，过程充满传奇色彩，但是毫不违和。

　　戏曲程式、皮影、民歌、咏叹、乐队、歌队……舞台上虽然极简，但是手段上却极大丰富，张曼君说这部作品是“集大成者”，我以为文学性是这部作品的基础，编剧盛和煜与张曼君合作十多部作品，彼此在艺术的追求上高度契合，已经进入了编导搭档的最好状态，那就是“我要的内容，你可以给我写到位；我写的内容，你可以给我呈现到位”。编剧和导演团队的有效叠加，使得文学性在舞台上不仅没有损耗反而更加光彩，盛和煜的唱词大俗大雅，花姑在山坡上等待骡子，“山路好像有动静，一片树叶风吹落”，而舞台上三棵杉树依次排开，景随人动，最简单的句式，最简洁的表达，却有着最广阔的思绪；最后一场，邱明亮与骡子的各自遐想，星星、月亮、杉树又一次出现，并随着两个人遐想的不同内容，树随人动，星月相伴，有着或远或近的距离，手段极简，思念却深。

　　毋庸置疑，张曼君是当今戏曲舞台上最杰出的导演艺术家之一，但是我依然觉得这部作品的成功是独特的、不可复制的，因为赣州、赣南采茶剧院对张曼君的意义是独特的。世界很大，你可能到过许多地方，也拥有很多，但是一个人的衣胞之地只能有一处，张曼君艺术的衣胞之地就是赣州、就是赣南采茶剧院，她生在这里，长在这里，她从这里出发，所以，这是艺术家最深的反哺。她排演的《一个人的长征》更加松弛、更加柔软、更加有韧性，铺排更加细腻，也更加饱满丰沛，她的游刃有余、不拘一格的背后支撑她的除了至臻至境的导演艺术，还有她最深的忐忑，背负的责任和使命，那一种义不容辞的担当。

　　多年来，张曼君与赣州合作了7部高质量的作品，比各类奖项更加熠熠发光的是她可贵的真诚，真诚的反哺，那样一种融入骨血里天然的亲近与信赖是有力量的，可以跨越一个又一个艺术上的不可能。几乎每一次，她的辽阔、她的强悍、她的磅礴都会给赣南采茶这个剧种注入神奇的力量，而从《山歌情》《永远的歌谣》《八子参军》……赣南的艺术家们也已经习惯了，注入张曼君的艺术血清，会有更好的表达和攀登。不仅如此，张曼君能够让她经手的演员，发现更好的自己。采茶戏表演艺术家杨俊从《永远的歌谣》里有担当的李龙槐到《八子参军》中的可爱的满崽，再到这部戏中守信重诺的骡子，多年的基本功、多年在舞台上摸爬滚打的经历，都使得舞台上的骡子成为了“这一个”，他在导演的帮助下，也变得自由了，他从表演这个人物，变成了“是”这个人物，此次看演出，发现了一个细节：骡子的手黝黑，指甲缝里全部是泥巴，那确实是一双干苦力活儿，马夫的手，我为这样精益求精的表演艺术家喝彩。

　　《一个人的长征》的创演留下了很多启示，但我在这部作品中，看到的不只是致敬信仰、致敬红土地，不只是一个小人物的成长历程，更多是主创们流淌在舞台上的情感，对剧种的、对剧院的、对一路走来的自己更熨帖更细致的情感。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征，那么这部作品就是张曼君带着赣南采茶的一次长征。